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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駕親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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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駕親征

次日破曉,灰暗高聳的城墻上火光猶存,天子親自為遠赴南北邊塞的將士送行。

時無度等人銀甲裹身,拜別天子後,翻身上馬,望城門外的方向離去。

一輛華貴紫維的馬車極速飛奔而來,車輪在大道上留下兩道長長的痕跡,車轂轉動的聲響引起了城門外眾人的註意力。

禁軍看見長公主的儀仗,左右列成兩排留出空闊的道路。

馬車停下,掀開車簾,不出所料,明月長公主走了出來。

與此同時,好似心有靈犀般的,正要打馬離去的時無度扯住韁繩,半傾著上身往回看。

秦相思下車後沒有立刻走向他,而是先到祁帝跟前。

“皇兄。”她緩緩行個常禮,狀作自己從皇宮裏出來。

祁帝眼明心亮,神情不見一絲波瀾,他看了她一眼,輕輕頷首:“明月來了,去送送子義吧。”

時無度看見秦相思,幾乎沒有猶豫地跳下馬。

兩個人如同在當初得知祁帝同意婚事那般雙向奔赴,於雲層破出的第一縷陽光中緊緊相擁。

晨光照在兩人的身上,輪廓泛起金光。

大庭廣眾之下親眼目睹明月公主與時將軍你儂我儂,旁人看不見似的未置一詞。

眾臣皆知五天後乃明月長公主與時將軍喜結連理,花好月圓之日。熟料南詔北燕紛紛來犯,邊境動蕩不安,朝中能將依次派往南北增援,時無度亦不例外。

即將新婚的一對佳偶不得不分開,未來夫君歸期未定,原以為長公主嬌生慣養,有幾分脾性在,不想竟是如此深明大義,十分爽快地答應時無度遠赴邊關。

自然,在這個別離的時刻,陛下都沒發話,朝臣也不會說些有的沒的,默契十足地選擇沈默,讓這對因為戰爭而分開,不得不取消婚禮的“新人”好好道別。

雲層漸漸散開,零星遮住晨光。

時無度終於松開手,他看著秦相思,目不轉睛,“思思,我走了。”

“子義哥哥,我,我。”眾目睽睽之下,秦相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終是沒能表明未曾一次說給他聽的心聲。

幾經掙紮,她輕咬下唇,對上時無度的眼睛,“我等你回來。”

時無度抿唇,握住她的手抵在額頭,好似一位臣服的忠仆。

他告訴她:“我定歸來。”

*

時無度走了,帶著千軍萬馬遠赴南域關。

緋紅似火的紅綢仍然掛在皇宮與時府,等到月底,婚禮未能圓滿,百姓親眼見到時無度戎裝離京的場景,有人跑到時府,目睹了紅燈囍字漸漸拆掉。

一時間五味雜陳,惋惜自然有,但更多的是時將軍與長公主的敬佩之情,連著幾日有將士源源不斷離開京都,不遠千裏為國效力,饒是遠在的東京百姓也知道了敵軍侵擾邊關,戰火紛飛。

太皇太後的身子也終於熬不住,崩逝於新月的淩晨,她熬過了秦相思本舉行大婚的日子,卻因為戰爭,沒能親眼見到這一天。

秦相思陪伴她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那些不愉快的人與事,未竟的夙願與遺憾,也都在閉上眼睛瞬間,化為過往雲煙。

人生最後一刻,這位皇宮城內最尊貴的女人,孱弱地幾乎沒有力氣,卻還是拼盡一切,向她的孫女,確切的說,是重孫女,表達歉意。

如果不是因為她二十多年前的決斷,祁帝如今或許仍然是個自由自在的皇子,裴瑩環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邊,秦相思會是他名正言順的嫡長女。

祁帝趕到慈安殿,遠遠便聽到秦相思的哭聲,一聲又一聲皇祖母的呼喚似乎要突破屋檐,越出宮墻。

失去親人固然痛苦,祁帝卻沒有太多的時間沈溺在悲傷中,邊關急報隔三差五傳至京城,他在慈安殿待了不足一刻鐘便匆匆離去。

可令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祁帝離開前命禁軍將慈安殿團團圍住。

一開始,慈安殿眾人沈浸在悲痛中,未能及時註意異況。

太皇太後駕崩,國喪,可直到天明,皇宮城內都沒能響起喪鐘的聲音。

不僅如此,慈安殿內一幹人等出不去,就這樣被軟禁在宮裏。

*

初秋的天氣還殘留著夏日的餘熱,老人的遺體放置一直沒能擡出慈安殿。

太皇太後駕崩,秘不發喪。

一天一夜過去,後宮平靜如常,絲毫不知老祖宗已然駕鶴西去的事實。

慈安殿的人出不去,認命地待在原地。

正殿裏外掛了白,太皇太後的遺體就放置在主殿正中央,為了減緩遺體腐爛的速度,祁帝著人每天送來鮮花和冰塊。

左右並排著數盞白燭燈,秦相思披麻戴孝跪在老人永久安眠的遺體前守靈,她剛剛才哭過,眼眶猩紅,唇色微白。

梧桐在身旁燒著紙錢,默默抹淚。

想來祁帝此舉突兀且失了孝義,連跟在太皇太後多年的梧桐不禁頗有微詞,可惜能護著她的人已然去了,如今整個皇宮都是祁帝的天下,再也沒有人能管得了他。

“如今是出也出不去,可憐老祖宗,外面竟不知她已經……”梧桐捂臉垂淚,不解道,“陛下究竟是想做什麽呢。”

秦相思神情木訥,哭腫的眼睛望向她,“皇兄這麽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嬤嬤快別哭了,這才第一日,若哭壞了眼睛,明天該怎麽辦,後日又該怎麽辦。”

“且有的是時間讓我們哭呢。”她對梧桐道。

梧桐有些迷惑甚至驚訝地註視著眼前的明月公主。

“公主體察聖心,奴婢卻是糊塗。您不怪陛下……”考慮到她的身份,不該議論當今天子,話至一半,強行閉嘴。

跟在太皇太後幾十年,朝政上的事梧桐懂得不多,但並非一無所知。也許她想到祁帝此舉是為大局考量,然而顧念到上次祁帝狼狽來慈安殿、又

一無所獲頹廢離開的模樣,她多多少少存了點私心,認為祁帝是在借著國事的名義對故去的老人表達二十多年以來的種種不滿。

“嬤嬤,我不在宮裏這些天,聽到關於皇兄的許多事,可那都是關於曾經的大皇子的,論起國君,皇帝,我卻沒有聽到過一句不是。”秦相思無力一笑。

祁帝作為天子無疑是合格的,心系百姓,勵精圖治,處理朝政來游刃有餘,連一向對他敢怒不敢言的裴家都無法否認祁帝對東祁所做的一切。

外祖父也好,表哥也罷,談起祁帝登基後的所做所為,深感敬佩。

外祖母說起往事,也從不因私情而全盤否定祁帝對東祁基業所做的努力。

他們認可祁帝的能力,然而涉及到自家兒女,另一種怨恨的情緒油然而生,兩者互不幹涉,涇渭分明。

秦相思在裴家聽到的實在太多,所以,她雖不知祁帝執意秘不發喪的緣由,但若是為了國事,她可以選擇沈默。

梧桐靜靜聽完,愕然不已。

祁帝將太皇太後駕崩一事按下不表且不給任何解釋,按理來說,秦相思應該比她更加表現自己的不滿才對。就像之前她得知自己的身份,心有怨言,離開皇宮,在裴家住了一個月。

顯然眼下的秦相思比打小服侍太皇太後的梧桐還要冷靜,對於祁帝秘不發喪的決定,未置可否,就這麽留在慈安殿、叮囑宮人安頓好老祖宗遺體,之後便是守在靈前。

梧桐知道,今日的明月公主再也不是當年那個隨時任性撒嬌的女孩了,歲月磨練她成長,顯而易見,她成長的速度令人感到意外。

難怪,難怪明月公主面對老祖宗的道歉,沒有猶豫地選擇原諒。

不僅僅源於老祖宗對公主數年不變的疼愛。

更甚之處,公主應該是知道了,二十多年前正值亂世,即便貴為太皇太後也有不得已的無奈,能平安保下她和裴娘子,老祖宗已經做出了十分努力。

靜默不語的梧桐一邊燒著紙錢,心頭忽然湧起無限情緒來,淚水又想破眶而出,但被她生生隱忍了回去。

*

是日,北域關又來消息,北燕增派二十萬大軍,前後共計四十萬欲一舉攻破北域關,眼見駐守邊關的將領時維英及手下將士不死不休,北燕暫時停止進攻。

對著東祁將士,北燕堂而皇之拿出三副遺骸:有兩具乃曾經和親嫁給北燕皇室、後淪為戰爭犧牲品的東祁大長公主,即先帝的親姐妹;還有一具正是當年戰死沙場的先帝。

此消息甫傳至東京城,當夜,鼓聲震天,響徹京都。

一連敲響了二十七下,東京城內所有人明白,宮裏那位德高望重的太皇太後,駕鶴西去。

與此同時,鐘聲尚未結束,鎮國公府裏也傳出陣陣哀鳴,一夜之間,片刻之差,兩位姓時的老人,這兩個親姐弟,就此離去。

屋漏偏逢連夜雨,東京城內白雪紛飛,是喪禮的白紙在天空起舞。

太皇太後崩逝的消息只隱瞞了三天,三天後,喪鐘敲響。

同時敲響的還有東祁百姓的愛國之心,對侵犯領土的兩國同仇敵愾,尤其北燕。

因為他們都知道,太皇太後是被北燕活活氣死的。

兒女先後死在北燕,遺骨不歸一直是老人家的心頭病,如今卻被北燕當眾拿來要挾東祁,本就病重的太皇太後氣火攻心,怒斥祁帝絕不能放過北燕,務必要把先帝及兩位大長公主的遺骨帶回東京。

太皇太後含恨而終的消息在京城刮起一場軒然大波,更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勢傳播至東祁大街小巷,隨後,飄至北域關北燕人耳中。

祁帝順應人心,面對北燕步步相逼,不日後當朝表明:北燕欺人太甚,先帝及兩位大長公主遺骨不能久落他鄉,順太皇太後遺願,祁帝決定禦駕親征,於國葬之後,征伐北燕。

*

整整三十天,秦相思都在為太皇太後的葬禮忙碌。

皇後禁足,淑妃自盡,後宮如今是慧妃掌管,只是事關老祖宗的喪事,萬事不得馬虎。

在祁帝的授意下,慧妃向明月公主尋求幫助。

秦相思自然應允,白天忙碌,晚上守靈,整日忙的不可開交,每天倒頭就睡,全然不知窗外事。

等她知曉禦駕親征的消息,已經是太皇太後下葬後翌日,祁帝整裝待發,於吉辰前往北域關。

春風殿及慈安殿眾人皆被蒙在鼓裏,慧妃雖然知曉,但礙於陛下威嚴,不敢多說半字。

秦相思被蒙在鼓裏一個月,突然獲悉一切有些發懵,緊接著滿腔怒火攻心。

可是她壓根沒有時間展露怒氣,得知禦駕半個時辰後出發,秦相思一路狂奔來到宮門。

遠遠看見一抹金黃色的身影,那是披著鎧甲的帝王,滿身的金黃色似太陽永垂不朽。

“皇兄!”秦相思竭盡全力喊出這一聲。

她趕上了,趕在聖駕離開之際,一聲呼喚響徹天際。

意料之中,祁帝扯住韁繩,翻身下馬。

秦相思香汗淋漓,花容失色,精致的發髻散了幾縷,簪在發間的花朵都不知掉落在何處。

這樣出現在天子面前,無疑是失儀的,可她顧不了這麽多。

徑直跑到祁帝面前,一把握住他身著鎧甲的雙臂。

“皇兄,不要去,不要留我和——我們待在這裏。”

她想說母親,卻是不妥,匆忙改了口,語氣裏幾乎帶上了哭腔。

祁帝慈眉目善地望著明月,溫言軟語道:“明月,好好地待在皇宮,朕去去便回,不會耽誤太長時間。”

言語中似乎沒有留下的餘地。

秦相思連連搖頭,不忍松手,“當初父皇也是禦駕親征便再也沒有回來。皇兄,我已經失去過父皇了,我不想再失去第二次……”

時至今日,秦相思才終於明白皇兄為何要隱瞞皇祖母去世的消息。

原來是為了今天。

可她不想他離開,一點也不想。

尤其當初先帝也是這般禦駕親征,也是攻打北燕,卻再也沒有回來。

她不想再失去父皇了。

換作平日,祁帝這時候早就好生安慰明月,僅是看著她哭泣,他便忍不住妥協。

一個月前,明月離開後,祁帝再一次感受到了失去她的窒息感。

可這次與四年前明月離家出走不同,上一次,尚且有皇後從中做梗,這一次,卻是明月主動選擇而為之。

上一次,明月選擇的是景衍,一個外人;這一次,她選擇的是裴家,她的至親。

祁帝深深感受到了威脅,擔憂,後怕……無數的情緒交織,卻在那天晚上,親眼看到明月依偎在裴瑩環懷裏入睡時,化為煙雨,潤物細無聲。

那之後,祁帝思考了許多。

想到此節,他說:“明月,朕為東祁之主,受百姓供奉,禍難來臨時必須在百姓前頭,否則何以擔得起國君之位。這是朕的職責所在,朕必須去,北燕與東祁乃陳年積怨,如今再起波瀾,若不能有效解決,未來更是後患無窮。”

數日前,時無度遠赴南域關,秦相思便是以百姓的名義坦然面對,任其離開。

如今,相似的話同至親嘴裏說出來,秦相思啞口無言。

“明月,好好留在這裏。”見她不說話,祁帝又道,“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明月,朕命你為護國公主,朕不在的日子裏,你一定要守住東京,保護皇宮。”

“皇兄。”秦相思不可思議,乍然以為自己聽錯了。

祁帝卻是微微一笑:“這些天,看你有條不紊處理皇祖母的喪事,朕很放心。朕知道,明月長大了,足以獨當一面。”

慧妃中庸,其他妃子也出身士族,背後代表了各自家族的利益,他不在的日子,由這些人攝六宮事恐有不妥。

從前,祁帝信任皇後,可歷經種種皇後與他名存實亡。

可皇祖母也已經去了。

思來想去,唯有明月。

秦相思語塞難言,若非她忙於皇祖母的喪事,又何至於對祁帝親征一事充耳不聞。

等到發現時卻為時已晚。

她預料自己留不下皇兄,可還是想要傾力一試。

事關百姓安危,事關東祁榮辱,皇兄暨為天子,如何能獨善其身。

秦相思埋頭,幾乎要抵在祁帝的胸膛。

“京城的百姓交由你了,明月。”

祁帝扶住她,讓她擡起頭,正視著他的眼睛。

“朕走了。”

離別之際,祁帝下意識想要撫摸秦相思的頭發,卻在擡起手的那刻停滯,轉而拍了拍她的肩膀。

曾經,他將她囿於一角,恨不得生生世世不要離開他的視線。

保護她沒錯,愛護她也沒錯,可錯就錯在,他給予了她一個看似幸福卻不曾思量她的意願的生活。

明月長大成人了,再也不是小孩子了。

他不能一昧按照自己的意願,將她看作一個孩子,以對待一個孩子的方式,對待明月。

是時候該放手了,明月是他的女兒不假,可首先,她是明月。

留在京城的不止她一個人,還有裴家,永寧侯府……

無名宮內還有她的母親。

秦相思眼睜睜看著祁帝踏馬離去。

徒勞無功,她留不住皇兄伐燕的步伐,也勢必要親眼看著他的背影消失不見。

離去的祁帝面上平靜如水,內裏卻風起雲湧。

沒有帝王的國都,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祁帝相信明月會如魚得水。

因為她是他的女兒,是東祁的長公主。

她既選擇沖破了他禁錮她的牢籠,也終將破繭成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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